致不常觀賞演出的觀眾:
這是一個觀看之前、觀看當下、看完之後都有可能會經歷微微不知所措的演出,不過不用擔心,大部分時間是舒適的。只是,相較於去看看演員到底要幹嘛,或是對所謂的「劇情」有興趣、喜歡這種微憂鬱的現代普世共感,這個演出也許可以提供你更多,在創作者的設計中,更多是留給身為觀眾的你。
當然還是可能有八成機率,你看完會說看不懂,但保持開放的心胸,先不急著定義,也允許自己任性,這個演出將會很有意思,推薦觀看。
以下合適表演藝術的觀眾或工作者:
先說聲抱歉,以下會爆點雷,因為不爆很難寫。但其實,這個演出縱使被爆了雷,也不太影響觀看,因形式已然越過以往「我輸出你收下」的格局,更多是以表演者的行動作為引,實際上經歷文本波濤的,或許更是觀眾本身。但也請別太快將它冠上成近年常被使用的沉浸式展演或者參與式標籤,因為這樣的演出最珍貴之處,大概就是每一件作品,都值得重新定義,而這定義並不是來自於學者或者理論界的討論範疇中現有的標籤,反而是該以觀者本身所接收到的訊息為發展基礎。
一走上華江整宅的樓梯,便有工作人員說明我必須以身分證件換取觀賞時必要配備的耳機。接著有個講英文的男子,將簡直是檳榔攤結冰水一般的水瓶塞到我手上,附帶一條白色毛巾,此時我才知道,我已成為他慢跑隊的一員,工作人員也解說:「等等有跑步的橋段,但如果身體不舒服,可以自行斟酌。」,我心想,開什麼玩笑,都來到這裡了,這天橋、這下方的車流、轉頭就在旁邊的高架橋(還有這烈日),太怪了,那麼我當然得要跟著跑,再怎麼不舒服,跑兩步也是跑,不然怎麼知道創作者想幹嘛?
不過事實上,這幅全員動起來、慢跑好健康的畫面,也只有在演出前短短跑了一圈,從華江整宅二樓的臺北水窗口為起點,繞著整圈天橋跑到完,最後回到原點。抵達原點後,創作者暨表演者陳弘洋,忽然正經地用中文向我們說明起演前須知,這一刻我其實有點失落,因為方才在炙陽下的熱情共跑,我很快地把自己視為與弘洋同一陣線的一份子了,但此時他的跳脫像是瞬間和我分手,告訴我說我們的關係就此改變。也許這並不是精心設計,只是某種展演中的習慣編排,不過在隨後的演出中,我仍然找到了此舉的合適原由。
因為接下來,陳弘洋開始了自己一人的晨跑之旅(也許在真實生活中他也有夜跑,那景色也許更襯此演出主題,但我們看的是下午場次,就請容我以晨跑來展開書寫吧)。繞著我們剛才一起跑過的環狀天橋,一圈又一圈,陳弘洋口中唸的是私密的日記,一天又一天、一景換一景,述說他到澳洲打工後的小小愛戀與惆悵、深深掛念與其它不得不面對的實相,這些日記一字一句從眼前遙遠得像是一粒米一樣的陳弘洋身影中,透過無線收發器,穿過耳機震動著觀眾的耳膜。
近年使用耳機的演出不算少,但此作的使用法,不華麗譁眾,單純即時述說卻保有了很直接的現場性,配合著眼前仍在跑著、喘著的陳弘洋,我並不會覺得耳中的聲音是虛假而疏離的,在如此廣闊而不密閉的展演空間中,此設計便是將觀眾的意識揪到陳弘洋的回憶中的關鍵;而陳弘洋鮮少在觀眾身邊停留,若有,也是短暫停一下便又繼續慢跑出去,這個身體上的刻意疏遠,便是讓觀眾透過陳弘洋的聲音,遁入自己的其他私密記憶的關鍵。
臺北水窗口這個場地,在此作的編排下,利用程度是很高的:透過不停歇的慢跑,將觀賞距離拉遠拉近,宛若一鏡到底的不切斷的意識流,既矛盾又成立。也讓周邊的景致非常合宜地融入演出中,而不至於讓觀眾想東看西看,就和表演者斷了線。綜合上述,此作若要像一般的創作者自己事後檢討作品那般講究細節,的確還有很多可以調整的,但現下的作品整體卻已然提供了嶄新的觀賞時空感,在距離的挪移之中,使觀眾的心流,因其而不斷幻化,豐富程度,也就容納了現代人與人之間所有的若即若離。
其它意見:以下是想要記錄一些私人觀賞時的經歷,供演出團隊參考,倒稱不上是建議。
第一趟和創作者跑完之後,我們似乎就被擱置成為觀眾角色,不再被允許進入他的世界。
但有趣的片刻有幾個。
演出開始,大部分的人開始找位子坐下,手握著冰水,看著遠方應該是滿身熱汗的陳弘洋,卻有一個女生,在水窗口原點守株待兔,待陳弘洋與她交會時,一個箭步跟上,一起跑了出去。於是引起了我的玩心。
因為日記總是週而復始,而後我便開始分心,想著要找出攻破/靠近創作者的方法。
在他跑到遠方時,自己慢慢散步到環狀天橋的隨意處,然後在他經過時,或快或慢地跟上。也因為天橋一圈實在不小,所以這個實驗得花很多次才完成。
其中,有嘗試故意跑到創作者斜前方的時刻,有硬是要跑在他旁邊的(此時才發現他真的跑很快),也有只是跟在後面的,但無論如何,創作者都還是對著他麥克風中的那些遠處的人們說話,無視於就在身邊的我。我以為跑到他旁邊,他就會轉頭對我說話,就像兩個好友一起失戀,一起愛錯狂奔那樣,但是沒有。就連我把耳機拔下來,邊跑邊看他,他也沒有看我。
於是我明白,他也許就是想要我只是觀眾,他也許也已經不再此刻的時空。
我只好退居觀賞者,但,觀賞仍有很多種可能。在逆向走到水窗口左方的那段天橋時,不小心把自己的耳機扯下,此時陳弘洋正好跑到正對面,我才發現在沒有聲音的狀況下,他穿著紅色T恤仍然醒目,而且我對他的想像更甚。是什麼樣的人會在這種大熱天一直繞圈跑步呢?頓時腦中為他寫下了和他的日記資訊量一樣多的別篇日記。就像我們平時在街道上看見一個發呆的老太太、在公園看到一雙安靜對峙的男女、在斑馬線中央看到一位停下腳步擦眼淚的陌生人,遇見這些場景的時候,他們就算不發出聲音,我們腦中也有故事。
此時我正好瞄到地面柏油路上,有兩個大概小三四的男生,哥哥指著陳弘洋,說:「你看他。」,弟弟說:「他幹嘛一直跑步啊?」,哥哥說不知道,然後他們倆就抬著頭看了好一段時間。
戴耳機、不戴耳機,離很近、隔很遠、只聽人聲與車聲但眼睛不看、只聽車聲等他跑經過,甚至,自己散步,隨機相遇。這個演出也許就是這樣容忍彼此的任性,並在這樣的任性中發展出各種個體舉動的搭配組合,有機的收發因此從中而生。
演出場地:臺北水窗口 (華江整宅)